人的欲望有罪吗？

《红楼梦》里，第一个非正常死亡者是贾瑞。读过书的诸位，大概对他的死法印象深刻：

贪图王熙凤不得，自己解决，所谓 “指头儿告了消乏”；后来看风月宝鉴，一面是骷髅，一面是王熙凤。贾瑞看进去出不来了，死了。

这故事当然极有寓意：

红粉骷髅，看了沉迷，人就完蛋；看了畏惧，才是悟了。

《金瓶梅》也是这道理：西门庆就死在色欲上头，所以开篇：

“二八佳人体似酥，腰间仗剑斩愚夫。虽然不见人头落，暗里教君骨髓枯。”

如此这般，《红楼梦》和《金瓶梅》都在劝诫大家：

要警惕欲望！

这种心态，源头在哪儿呢？

古代大贤，一向对欲望很谨慎，大概觉得：太满足欲望，就会出问题。

《淮南子・精神训》里有个说法：

人的孔窍，是所谓 “精神之户牖”，说如果耳目淫于声色之乐，精神就会流荡。所以嗜好欲望的人，大大地不妙。

—— 大概就是 “别老是看视频听音乐！看多了就完蛋啦！要好好保养！”

《吕氏春秋・重己》更有个说法：

“凡生之长也，顺之也；使生不顺者，欲也。故圣人必先适欲。” 生不顺的，都是因为欲望，所以要控制欲望。

我很怀疑吕不韦就是搞出了《吕氏春秋》，知道了要节欲，才不跟他的老情人、嬴政他妈妈搞在一起，转而推荐了嫪毐去自替。

哪位会说：欲望嘛，不一定和异性相关嘛？

然而《左传・昭公元年》，有个段落可直白了：

晋平公生病，秦国的医和来看，说病不能治了，说病因是过于亲近女色。

晋平公不服气了，问：怎么不能近女色吗？

医和一本正经地说：君子近女色，要按礼仪来。六气五味五色等等原理说了段，最后说：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，晚上才能近女色，亲近过度就会内热和乱心。如果不按时适度近女色，就要生病。

—— 医和说的这段话，以现有标准看，毛病一大堆。但架不住古人相信呀！

这种观点一延伸，就会形成奇怪的禁忌：

好看的东西不能多看，好听的东西不能多听，心爱的人不能多沾，什么欲望都要节制，甚至没欲望是最安全的 —— 这就成了古代许多人的养生之道了。

后来道家著名的《抱朴子》里认为：

你不懂房中术，吃再多仙丹，也没啥用，所谓：

“凡服药千种，三牲之养，而不知房中之术，亦无所益也。”

甚至还吓唬人：如果懂得诀窍，睡的女人越多越好；不懂诀窍，睡一两个就能弄死你！

“大都知其要法，御女多多益善。如不知其道而用之，一两人足以速死耳。”

听上去相当的没谱。

大概从此之后，许多鬼狐仙怪的传说里，许多狐仙扮成千娇百媚的人性，就是贪图这一口阳气。而一个可靠的男性，就要坚持不泄。

像《西游记》里，蝎子精勾引唐僧时，唐僧还极为矜持地表示：

“我的真阳为至宝，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！”

按说这类事情，进入现代社会了，应该也很明白了吧？

余华的小说《在细雨中呼喊》里，有男生交流自行解决这事，提到一个特别荒诞的观念：

“那种东西，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，只有这么多。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就没了，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。”

我看 1990 年代某本香港杂志，真有个导演接受采访时一本正经说 “一滴精，十滴血；一滴血，十碗饭。” 当然也因此衍生了许多滑稽的东西。

比如，老电影《玉蒲团之玉女心经》结尾，女主角赢了反派，靠的就是坚持不泄 —— 细想来非常地神经病。

当然咯，这种姿态，也很容易制造这么一种意识：

觉得异性可怕、快乐有罪、欲望就是一切的祸根、寻欢作乐终将倒霉，一切快乐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。

只有无欲无求，才能长治久安。

2014 年吧，新西兰惠灵顿的莫森・约山卢和丹・维耶斯二位，写过一个论述，里头提到：

东亚许多地区文化里相信，人快乐了就会乐极生悲；人一旦满足了欲望就会被惩罚。幸福都是脆弱的，极不稳定。

因为害怕快乐会带来失望，于是索性连快乐都不太渴望。

—— 我觉得，会抱持这种想法的，大概与一向流传下来的 “欲望会导向痛苦乃至死亡” 的观点，不无关系吧？

来源：张佳玮写字的地方